这个春天，重庆的警察们正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人生悲喜剧。
许多人都是这样，原本已经定局的命运，忽然在一个早上被改写。秦岭就是其中一个。
过年前，秦岭还只是重庆的一名副科级警员——自从大学毕业后到区级公安系统从事行政工作，他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已经呆了10多年，直到将近38岁时，他仍然看不到自己有在40岁前“往上挪半步”的希望。
而这个年过完之后，现在的秦岭已经是市公安局的一名副处级警员。
“我这人平时埋头工作，不善交际，不喜欢混关系，所以一直觉得升迁之路渺茫。”3月17日，秦岭自我描述说，“可是现在不一样了。”
秦岭的转机，来自重庆3月初正式启动的公安系统机构改革。这是一次猛烈的系统内大调整，重庆市公安局所属的处室、各个分局、交巡警支队以及所辖区县各分局的派出所，从副科级到副局级岗位上的所有警务官员，全部被集体解职，他们必须和普通警员一起，通过竞聘才有希望重新获得这些职位。
有多达300多名处级、3000多位科级警官被卷入风暴之中。他们当中一些人可能再也无法官复原职。而重庆现有的2.3万名警察，理论上都有机会竞争他们腾出的岗位。
许多像秦岭这样的小人物得到了从天而降的机会。而另一部分人苦心经营半生获得的职位则化为乌有。
“正在彷徨啊!”3月16日，重庆一位原来的副处级警官以苦闷的语气说，“满50岁的人了，现在忽然‘下岗’，是去重新竞选职位呢，还是干脆到基层去当个普通警员，熬到退休算了?还没想好呢。”
继2009年震惊中外的打黑风暴之后，重庆警方这次将铁腕瞄准了自己。“将近3300个岗位的竞选，将给重庆警界带来大换血。”3月17日，重庆警方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表示。
“集体解职”的3300名警官
这场改革的领衔者，是重庆市公安局长王立军，2009年重庆打黑风暴的领军人。
剧变的到来，之前并非全无预兆。今年2月，在重庆市社科院、市政府发展研究中心编撰出版的《重庆蓝皮书》中，王立军发表了《2009年重庆社会治安形势与2010年预测》的署名文章。
王立军在文中提到，2010年公安系统要“深入推进市局和区级公安机关内设机构改革和职能调适，推动警力下沉， 进一步整合提升警务生产力”。
只不过，当时看过文章的人大多数仅仅将此理解为一个常规性的表述。因此，当正式文件于3月8日下达时，很多警察都感到事出突然。
王立军将这次大震荡解读为“干部轮岗或交流”。他在3月15日表示，这次警务体制改革，一是机关与基层的干部进行交流，二是主城区与远郊的干部进行交流，改变以前干部只在主城或者远郊单向流动的状况，便于全方位、多渠道发现人才。
而重庆的警官们对此的理解则是他们将被“集体解职”。不过，按照要求，在最后竞聘完成前，他们仍要在原职位上继续履行职务。
“机构改革，竞争上岗，各地公安系统之前也一直在做，但像重庆这么大规模和力度是非常罕见，出于对王局长行事风格的了解，很多人感到了压力。”一位重庆警官表示。
在竞聘中，对岗位还设置了很多附加条件，比如要害、重要岗位对文化程度、技能、基层经验的需要，意味着有的被解职者很难再“回来”。
“要么竞聘其他职务，要么下到基层。”这是摆在被解职待岗的警官们面前的两条路。
张冲，重庆某区派出所所长。按条件，他可以应聘副处级职位。但他现在对于自己的何去何从保持沉默，包括对家人也没有披露。
“他的能力不是问题。”一位接近张冲的亲属说，问题是他已经五十来岁了，“如果早有这种机会，他的仕途会顺利得多”。
潘勇是重庆另一个派出所的副所长。这次他准备竞聘一个科级岗位。“不会太担心，即使落选，也照样干工作。”他听上去很自信。
也有考虑激流勇退的。“过去利用职务，还可以做些私事，现在不行了，责任又大，不如当个普通的警员反而要轻松些。”一位面临再选择的原副处级警官说。
警界“小人物”的春天
改革时机的精心选择是显而易见的。
在2009年重庆打黑行动中，以市公安局原副局长文强为首的一批警官警员或因包庇黑社会组织，或因贿赂案而落马。另有几百名警员涉嫌违纪接受调查。
这些官员的出局，腾出了可观的权力真空带。许多诸如刑警总队副总队长、县公安局长这样的要职空缺了出来，为新人上位开辟了空间。过去多年来，这些职位只有用财物才能从文强这样的上司手中买到。否则就只好像秦岭那样，在科长的位置上呆上10多年而晋升无望。
如今，随着文强的势力网在打黑中被瓦解，借整肃警界之机启动在平常状态下可能会遭遇过大阻力的改革，是一个不错的主意。
广大基层干警也因此迎来了人生的新机会。据公开的数据，重庆辖区县40余个，警力大约2.3万余人。在理论上，这些警察现在都有机会竞争领导岗位。
“这次竞争上岗全部按《公务员法》、《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》执行，即普通警员可应聘副科级，副科级应聘科级，以此类推。即所有警员，都可以参与竞争。”前述重庆警方人士介绍说，“不过，他们要以能力和素质说话，并战胜4到5个对手。”
在春节前夕，市公安局在市级机关如政治部、纪委等部门进行了面向全系统的公开竞聘试点。秦岭就是在那次竞聘中分别报考了处级和副处级单位，最后成为市局某处的副处长。
30多岁的张晖是另一位成功者。他原是一名科级警员，对自己的评价和秦岭如出一辙——“平日埋头做事，不善人际，但对自己的能力毫不怀疑”。
在2月份的试点中，他成功通过笔试、面试，和最后由市局考评小组进行的综合测试。“试题和日常的职责非常贴近，并不需要去死背书本。”张晖说。按照内部规定，他拒绝透露考试的具体内容。
张晖最后和秦岭一样胜出，成为一名副处级警官。
“整个过程非常过硬，公开透明，也很服众。”秦岭评价说。为防止出现舞弊，市局还成立了监察小组，对整个竞聘过程进行监督。
对于3月份正式启动的改革，有警方人士透露，虽然每个岗位要求有四到五人参与竞争，但最后不会单纯按笔试和面试的分数排序来录取，重在能力选拔。
“看似激烈其实温和”
这次警界大洗牌，并非王立军的即兴之作。
此前，拥有3000多万户籍人口的重庆，警力仅2万余人，其中还有部分人力闲置于机关，机关臃肿而基层警力不足，治安形势严峻一直备受诟病。早前就有当地学者呼吁改革警务机构，促进警力下沉。
这次竞聘，基层的警员可应聘市局级机关干部职务，而市局机关警员不能到区县去竞职，竞聘也先从处级岗位开始。
“这样由上而下地选拔，最后落选的人自然会流向基层。”西南政法大学行政系教授唐尧说。
他认为，由于机构和警种的调整，有利于一些专业人才脱颖而出。“这次竞职突出了公安工作的文化含量、知识含量和技术含量，比如一些岗位对金融、计算机、网络知识的要求，它有利于提升整体警察队伍的干部素质。”
此外，有观察人士认为，这次警界大洗牌，是借“打黑”之力而起，可以顺便清理一些历史遗留问题。通过集体解职，再按严格程序重新应聘上岗，原来在扫黑中发现有过错的警员，或上或下，其历史过失的追究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“因此整个过程看似是很激烈，其实也是和风细雨的。”重庆政法界一位不愿具名的分析人士称。
重庆警界的大动作引起全国各地政法系统关注。东北某省一位政法委官员认为，重庆需要注意的是，如何处理人事改革中的种种复杂关系。
这位官员注意到重庆警官们被集体解职的原因之一是“任期6年届满”，“事实上，不可能全体干部都同时在这时候任期届满。对于未满6年任期而落选的警员，可能需要给他们一个说法，否则很容易激化矛盾。”这位官员说，当地公安系统也推行过类似改革，最终因为这一矛盾未得化解而终止。
对于那些对改革满怀希望的重庆警员来说，现在唯一担心的，是这场竞争是否如表述的那样，公正公开，而不是过去“你说行就行，不行也行”。
履新后的张晖和秦岭，现在工作很辛苦。“责任重了，晚上八九点才回家都会觉得内疚，感到对不起自己的机会和职责”。
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幸运者，“既然获得了天赐良机，就应当珍惜，以此最大化地实现人生价值。”秦岭说。
(应访问对象要求，文中提及的警员名字均系化名)
